西南联大的九零后只有在路上,才能理解
2023/3/7 来源:不详手指白癜风 http://baidianfeng.39.net/a_zczz/141112/4515855.html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张瑾华
“重走者”杨潇本人,当终于在昆明的夜色中看见了门楼上“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几个字时,“心里好像被某种巨大的东西击中,以至于,不知怎么回事地,也非常刻奇地,哭了。”
他说,“我也是在那几年读了不少西南联大校友的日记或者口述,你不需要刻意寻找,当年的时代精神会把他们推送到你面前。”
他回望前辈,80年前,他们在路上最“狠”的一天,西南联大“旅行团”的学子们,一天徒步了53公里。
“独行者”杨潇在“寻路西南联大”的旅程中,曾途经一个叫黄平的老县城。如今,他看到了写在公路护栏墙上的歪歪扭扭的宣传语:土地不种误一春,人不读书误一生。
大学,是学本领,学社会认知,也学习培养社会责任和担当,不同的时代,都是如此。
常德行船至桃源。
杨潇的《重走》里写到一件事——
一位叫刘兆吉的学生,沿途采集民谣。比如遇到这首,“斯文滔滔讨人厌,庄稼粗汉爱死人。郎是庄稼老粗汉,不是白脸假斯文”诸如此类,让他感到不适,他对指导老师闻一多抱怨这些民谣野蛮原始,结果却被闻一多批评了一通。闻一多说,“你说这是原始,是野蛮,对了,如今我们需要的正是它。”
与刘兆吉的民谣采集一样,旅行团对苗族爱情的考察,也可被视作年代兴起的一场民间文学的运动在战争爆发后的某种延续。
“这声鼓吹通俗文学与民间文学的运动,是当时对儒学主导的官方文化、精英文化的一次反叛,促使中国知识界把目光投向农村,投向边地。”杨潇这样写道。
杨潇记载,清华化学系大四学生刘维勤,在湘黔滇的一路上,特地留意少数民族语言,沿途会找一些当地小学生问这问那,认真作记录。
“至迟在年春天,刘兆吉完成了《西南采风录》,并请朱自清、黄钰生、闻一多三位老师作序。朱自清对这本书评价极高,说不同于传说中古代天子派使者乘着轻车到民间采集歌谣,刘兆吉是以个人的力量来做采风的工作,可以说是前无古人”。杨潇纪录了这有始有终的采风。
当年南开化学系大二学生、后来成为中科院院士的申泮文回忆说,旅行团行军路线经过的,多为贫困地区。
这样的一路上,行路之外,旅行团的大学生们,也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田野调查”。
杨潇在书中记录了一个清华经济系大三学生蔡孝敏的回忆,“有一次,他与同伴数人穿行小路,无意中发现大片良田遍植罂粟,红色白色最多,也有粉红和淡紫色,但是他们‘赏花无心,消毒有意’,用手捏坏无数花朵,花主人见学生人多势众,未敢出面阻止。而到了某镇茶馆,一个小伙子向蔡孝敏做自我介绍:‘我刚出娘胎,大人吸食鸦片,就用烟喷我了!’”
见此形状的学子们,想起了曾在此路走过的林则徐,“林则徐地下有知,不知怎样痛哭流涕哩。”
这是触到当年旅行团的学生们心灵的,贫病交加中的中国的一面。
又比如,当他们由镇宁到关岭,终于来到了风景名胜黄果树的时候,学生们被眼前中国最大瀑布的气势震撼了。这一天,也是旅行团学生杨式德的21岁生日,“礼物是瀑布美景,外加开水三碗,甜酒一碗”,面对黄果树瀑布,学生们现场就讨论起利用这瀑布发电的可能性,学土木工程的杨式德觉得沟式面积太小,很难建设电厂。要过多少年后,黄式德可能知道,如今在贵州安顺,有一家黄果树三岔湾发电站。时代总是在向前发展的。
西迁途中,两个大学的学子们,曾经在一个叫沅陵的地方相遇过。
比湘黔滇旅行团晚走大半年的国立艺专,也由杭州走向后方,行路半个中国,他们在从阮陵乘车前往晃县途中遇到了当地土匪。
国立艺专由西迁的杭州艺专和北平艺专合并而成。
临大旅行团抵达沅陵的第二天,旅行团的学生住的客栈小楼里,临近房间住的就是国立艺专的学生。
当时也在迁徙途中的国立艺专的吴冠中后来回忆,“从杭州辗转撤到阮陵,从象牙塔跌入逃难的人群中,虽然认为只有画人体才是艺术基本功的观念不可动摇,但生活的波涛毕竟在袭击被逐出了天堂的师生们……同尝流离颠沛之苦,发觉劳动者的‘臭’和‘丑’中含蕴着真正的美,大家开始爱画生活速写,在生活中写生:赶集的人群、急流中的舟子,终年背筐的妇女、古老的滨江县城,密密麻麻的木船……在杭州时顶多只能画画校内小小动物园里的猴子和山鸡……速写,那是离开杭州后才重视的宝贵武器。”
这是艺术专业的学子吴冠中的内心独白。
在满目疮痍的中国大地上,踩着轰炸后的焦土,吴冠中的师兄李霖灿很想在那瓦砾边的断墙上写上“我们会再建设起来”的字样。
在贵州盘县有县城门楼,李霖灿又受到了一次教育。他发现,宣传画居然也有那么多人看,“盘县人对绘画很有兴趣,从街两边窗户上,你就可以看到满是梅兰竹菊的小册页,字也仿临钟鼎”,“于是,我们便想在盘县的城门上,给他们画两张大壁画再走……”
雨后路滑,镇远附近。
在年,当年联大的学生们,和今天的学生们一样,也面临着“城市乡村这两种生活的接触”,真正的用脚丈量后,他们对“中国是整个的,不可分的”这句话,就会有更真切的认知。
一路上,他们看到了学好本领,改变中国的迫切性。旅行团中两位因故掉队了的学生改乘汽车,没想到车辆中途发生故障,沿路修理,结果比步行的学生们还晚一天到安南。“战时西南行路之难,远不只在公路的斜度。由于中国没有自己的汽车工业,大小车辆乃至各种零部件全靠国外,抗战爆发后进口困难,连起码的汽车保养和修理都成问题,车辆完好率极低,进厂待修或坏置路旁的车辆占总数六成以上。”
在徒步重走长沙临时大学西迁之路的杨潇的纪录中,当年与旅行团的短暂相交,也曾改变了一个中学生的未来。他找到了这位叫胡端楷的贵州贵定人的资料:年旅行团到达贵定时,胡端楷还在贵阳读中学,三年后,他考入了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国文学系,这个学院的院长,正是率旅行团西迁的黄钰生。他后来毕业论文,指导老师中就有闻一多。
旅行团终于到达了贵阳,在贵阳停留期间,旅行团中一位年轻的助教,因为当地需要人才,就留在了贵阳,在贵阳省气象所任职。
至年3月底,旅行团的学生们到达贵阳的时候,经过1个多月的行军锻炼,步行已经成了习惯。整个学生队伍在行走中,提升了精气神。
杨潇还纪录了这样一件事:
年4月1日,生活书店在贵阳开业。同一天,教育部将战区撤下来的中小学教师组织起来,在贵阳设立第四服务团,协助贵州开展民众教育。
旅行团的学子们在贵州普安县发现,城里的一所县立小学就是这里的最高学府,一位学生由此想,贵州需要大量的职业学校和师范。
这些亲眼所见,也促使他们考虑未来的人生志向。
广阔的田野。
“三千多里走完了,在我的心头留下了一些美丽或惨痛的印象。”旅行团中,北大中文系大二学生向长清这样写道。
他还写道:“恐怖的山谷,苗族的同胞和瘦弱的人们,使我觉得如同经历了几个国度。”
他们看到的,是年的真实的中国。
联大学生杨式德的日记中,纪录了他这一路上,有空都在读莫泊桑的小说。“这一天读到名篇《菲菲小姐》,不知妓女与神父对侵略者的反抗在他内心会激起什么样的情感”?也在路上的杨潇,这样写道。
杨式德还读了莫泊桑的《两个朋友》和《懦夫》,还有《奥尔拉》。
文学和现实,就这样交织在年的学子的眼睛里。
这一趟征途,旅行团用68天向世人证明了,“我国青年并非文弱书生,东亚病夫”。
这一趟征途,深刻影响的,可能不是近三百名团员后来的工作,而是这座大学的校风。此后,联大在昆明8年,无数学生用自己的长征加入这所著名的大学。
被珍藏的老照片。
刚上映的纪录电影《九零后》,让我们通过影像重温了上一代“90后”们的联大岁月。我们在纪录片中看到了16位平均年龄超过96岁的传奇老人的联袂“出演”。
杨振宁、许渊冲、王希季、郑哲敏、潘际銮、巫宁坤、马识途……他们共同的身份是西南联合大学学生。
我们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他是作家马识途,在今年4月,刚刚以“封笔之作”《夜谭续记》获得春风悦读榜的年度致敬奖,他也是姜文导演的电影《让子弹飞》原著者。
马识途先生年接受拍摄《九零后》时,他已经岁。他说,当年考大学,他一心想救国,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化工系,准备做炸弹来抗日。一年后,年12月13日,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沦陷。马识途和一批中大学生,准备到大茅山去打游击。
回首西南联大的经历,马识途先生说,“把痛苦变成希望,把希望变成事实,这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道路。”
岁的马识途在家中。
也正因为西南联大的经历对其一生的深刻影响,已宣布封笔的马老,其实依然笔耕不缀,马上要出版的下一部书,是关于甲骨文的研究。而对甲骨文的兴趣,正是来自在西南联大求学时期。
《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即将问世,马老的这部甲骨文研究著作,主要回忆了他当年在西南联大古文字学专业求学时,罗常培、唐兰、陈蓉家、朱德熙、王力等先生讲授的语言文字学,尤其回忆了唐兰先生的甲骨文研究精髓,同时记录了他当年对部分甲骨文的研究,以及他现在对甲骨文做的形训注解。全书包含上、下两卷和附录。上卷为“马识途拾忆”,下卷为“马氏古字拾忆”,附录“马识途甲骨文形训浅见”。
80年前在西南联大的求学经历,以及唐兰教授等开设的古文字学课程,如今岁的马老仿佛又重回了联大课堂,
“有种回到当年西南联大、聆听唐兰等大师们讲古文字学的冲动。”这是“90”后的马老的深情。
抵达昆明后受到欢迎。
《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一书的责编蔡林君,向记者透露了书中马老在西南联大的“上课记”——
马老在书稿中谈到:他们当时选修唐兰教授的课时,只有四五个同学,其中29岁的马老是年龄最大、有点老气横秋的学生,因此被唐兰教授误认为是过去常有的别系教员来旁听的。唐教授开口问:“你先生是哪个系的?”他回答他是选这学科的学生。唐教授有点吃惊地说:“你居然来修这么冷门的课,那是要陪坐几年冷板凳的哟!”唐教授接着不说什么,就在黑板上粉笔写上:“民犹是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然后又在黑板上画上两个他们都不认识的字,又像是画。然后问他们:“你们认识这两个字吗?”他们无人作答。
唐教授说:“你们大概知道民国初年,许多军阀混战,南北军阀,争当总统,打个不完,民不聊生。有个文化人写了一幅对联,讽刺他们,发布出来后全国轰动,就是这幅对联。”大家称赞它写得妙,说南北军阀想当总统,真不是东西。于是唐教授指着黑板上他画的两个字:“他们就是这两个字——(不是)东西。”唐教授还解说道:“古人把物件叫做东西,写成字就是这两个字,你们看这‘东’字就是一捆东西两头结,‘西’字也是一包东西一头被结起来;还有一个‘束’字,也是两头被结的东西所以叫“结束”。现在我们写的‘东西’二字和‘束’字,本来就是象形字。今天你们就开始认识三个古文字了,可是自古以来都没有‘东西’两个字的字源,说清楚现在终于被我们研究出来了,我们现在用的许多字,都是由古代的象形字演变而成的。一查字源,便清楚了。”
马老对唐兰教授的最后一课也是记忆犹新。他在书中回忆到,在那一堂课上,唐兰教授真切地对学生们说:“我们教学相长,研究汉文字课程将告结束,其实我并没有教给你们多少学识,我不过是为你们打开研究古文字学的大门,给你们指出一点前行的门径。汉文字学浩如烟海,人生有共同趣味的人不多,有的人在海边才湿了鞋,眼看大海波涛汹涌,而知难而退了;有的人下海游了去,有半途而废的,也有给水淹没的。只有很少的人能有坚强的意志,会锲而不舍,乘风破浪,向隐约渺茫的彼岸奋勇前进,虽这不免载沉载浮,吃了不少苦水,终于到达彼岸。踏上一片茂密的学术深林,那里时见阳光灿烂,时见雨横风狂,时见荆棘密布,但成功的果实诱惑前行。有的一鸣惊人,有的却默默无闻,在学术深林里徘徊,了此一生,却死而无悔。相信学术的道路虽然崎岖,但总有中国人去探索,哪怕不过识破一字,也是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唐兰等先生学术的严谨性、饱含的家国情怀……可以说在书稿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本文老照片提供者为杨式德之子和王玉哲之女)
本文为钱江晚报原创作品,未经许可,禁止转载、复制、摘编、改写及进行网络传播等一切作品版权使用行为,否则本报将循司法途径追究侵权人的法律责任。